阿马尔菲海岸的日出
转一篇谢丁写的关于我在意大利旅行的稿子。
年的冬天我和谢丁,迈克(王二),赋格在欧洲自驾。由于某种自我保护,我慢慢开始淡忘这次旅程。现在回想那次旅程,我得到的只是一些碎片。那次旅途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海里潜泳。水里清澈又浑浊,身体轻盈又沉重。当我任由自己下沉时,又感到沙发般的浮力托着我。谢丁的文字是连续的,似乎通过这些文字我才开始两年前的那次旅途。
罗马先生
谢丁
1
早上六点左右,我醒了。走廊上传来一阵短促无力的声音,偶尔是闷哼一声。他肯定紧闭着嘴,正竭力控制自己不弄出更大的响声。我起床拉开门,走到通道的拐角,卫生间敞开着。朱墨跪在地板上,低着头,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正跪在马桶边祈祷。痛苦的祈祷。他看起来狼狈极了。
这套豪华公寓有很多房间,位于梵蒂冈北侧一个冷僻的社区。我们一共三个人,分别占了一间卧室,还没来得及享用那间宽敞的客厅。头天晚上,我们坐在那条长餐桌上喝了点东西,但到底喝了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可能是酒,也可能是花草茶。我怀疑朱墨是喝坏了。
我想扶他起来,但他根本动不了。他捂着小腹,右手撑在马桶盖上,蜷伏着身体,汗水浸湿头发,快要痛成了一尊雕像。他抬起头,委屈地说,不好意思把你们吵醒了。说完他又低下了头,蔫儿得像一只老鼠。我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除了倚在门边盯着他,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另一间卧室也开了门,迈克走过来,惊讶地看着朱墨。他又抬了抬头,但没力气说话了。到底是哪里痛?胃,还是小腹?会不会是阑尾炎,或者疝气?我和迈克瞎猜一阵,而朱墨快要倒在地上了。再这样痛下去,我觉得他要死在罗马。
“医院。”我说。
“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
“房东可能知道。”
我奔向客厅,在餐桌上找到房东留下的纸条。那对意大利夫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这么快接到我的电话。前一天傍晚临走时,他们只是礼貌性地说了一句:“有任何事都可以联系我们。”我拨通电话后,那个男人吃惊地以为他的公寓快被烧了。我告诉他我的朋友病了,病得很厉害,医院在哪儿?他说他马上就到。
这对夫妇是我们在罗马唯一认识的人,认识不超过十五个小时。他们大约五十多岁,男的个子很高,穿一件灰色长风衣,女的是羊毛裙,就是我们想象中优雅的意大利模样。他们把这套公寓打理得很干净,有一些古董家具,还有个俯瞰大街的小阳台。房租很便宜,步行几分钟就到梵蒂冈。我们原打算呆三个晚上,好好享受这趟意大利之行的最后几天。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这对夫妇了。我们穿好衣服扶着朱墨刚走到楼下,一辆汽车就停在了面前。
天已经亮了。朱墨摊在后座上,窘迫地抱着肚子,不停说抱歉。夫妇俩都在车上,女人怜爱地看着朱墨,男人疯狂地开车。我没想到在罗马车可以开得那么快,他可能有点担心朱墨会晕倒在车上。我和迈克一句话也不敢说,盯着窗外。这是罗马的早晨。游客开始在梵蒂冈外的城墙下排队,圣彼得大教堂露出了穹顶,餐馆正在街边布置桌椅,有人独自坐在咖啡桌旁。然后我们冲出车流,驶过圣天使堡,走在台伯河岸边。汽车拐进了一条小道,进入内部停车场,那里还停着一辆急救车。
男人跳下车,绕过来打开后车门。朱墨脸色发白,额头全是汗珠。我们搀着他走进急诊室,一个护士走过来,说意大利语,跟男人交谈了几句。然后她接过朱墨,走进了一扇大门。门合上了。我们跟着男人走到楼上。他挂了号,出来站在走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就那么静默着停了几秒钟,除了谢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再见,有事再打电话。他裹着那件长风衣走到停车场,我们挥手告别。
四周很安静。我和迈克对看了一眼,“我操”。我们像两个刚从战场下来的逃兵而且庆幸自己手脚俱全。医院大门外,站在街头抽了一支烟。天空阴沉,看来不会有太阳。我们再慢慢走回地下一楼的急诊室。朱墨现在怎么样?没人告诉我们。大厅里还有些人在等待。
“那扇门不让进。”我说。
“是的,墨就在里面。”
迈克一直这么叫他,“墨这趟太惨了。”
“还好我们在罗马。”我说,“旅行快结束了。”
“墨不会出什么事吧?如果很严重,他要留在罗马了。”
“是的。还能怎么办。”
朱墨要错过回程的飞机了,而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想快点回去。我们出来的这二十几天,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空荡荡的,好像谁把他的魂儿给偷走了。在佛罗伦萨时,他已经彻底没了人形。现在,他可能真要留在这里了,而我们毫无办法。
2
朱墨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身边没有朋友。即使此刻有个亮眼的意大利护士,我相信他也没精力再说些什么。他的那点心思全都在北京。我后悔拉他入伙,参加这个全是男人的自驾旅行团。我先是邀请了迈克,再是赋格,这时我们都觉得必须要加上朱墨。赋格那时正在欧洲游荡,迈克反正闲着,这个山东人为什么要叫迈克,谁也不知道。我唯一担心的是朱墨,他正处于一段狂热的恋爱关系中,会不会不太好,但话说回来,这就像一场毫无预谋的单身派对,等旅行结束,他就可以孤注一掷地投入到那个女孩身上了。而且他是个不错的司机,喜欢驾驶,迷恋一切类似发动机这种机械的玩意。如果中途抛锚,除了朱墨,我们谁也指望不上。
但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不对劲。我们刚抵达罗马,就在机场海关被警察扣留了。警察带我们走进一个小房间,并排坐在三人沙发上,谁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最坏的结果是直接送上返程的飞机。迈克说,算了,至少我们踏上了意大利的土地。朱墨很疲倦,也很紧张。他仔细观察着警察的举动,告诉我们别慌,说这是换班的时间,新警察来了就会没事的。他是对的。一个小时后,我们已经租了一辆自动挡福特车,往郊外驶去。我开车,朱墨坐在副驾驶。这时已是晚上九点。上路没多久,朱墨小心地提醒我,旁边有个司机不停按喇叭,摇下车窗对我们喊着什么?我说别理会,意大利人都是疯子。然后我们下了高速,走在一条黑暗的小道。朱墨又说对了,我一直忘了开车灯。
朱墨几乎总是对的。我们私下叫他“万事通”,用毛姆的话来说,他有点像“无所不知先生”。我刚认识他时,以为他只懂摄影,或者跟图片审美沾点边的东西。但随着我们友谊的逐步推进,他在各个领域都展现出了无所不谈的境界。我们偶尔会谈论一些经典文学作品,他也知道那些非常小众的不起眼的作家。对于电影,他既可以说出塔可夫斯基一些画面的精妙之处,也能批判性地接受某些商业大片。他对游戏很在行,我就是从他那儿知道游戏已经成了第九艺术。至于音乐,从摇滚到民谣再到古典,该听过的他都听了。他也是KTV的歌霸,嗓音浑厚低沉。搞摄影的人都热爱文艺,但朱墨的广博还是吓了我们一跳。几个男人一起喝酒时,他也谈足球,但他最擅长的是篮球。他买了一辆手动挡的小汽车,纯粹是为了追求驾驶的快感。这还不够刺激,很快他又买了一辆摩托车。他戴头盔,穿红色制服,像个随时准备去抢银行的劫匪。所有这些爱好,听起来都不太实用的杂事,耗费了他大部分精力和金钱。我以为他短期内是不可能安定的。但谁能想到呢?只要她们愿意,一个女人就可以迅速抹平他人生的鸿沟和山峰,像水泥一样平。
我很难描述这趟旅行最初的那几天。每天都过得很快,早晨开车出门,随便逛一逛,天就黑了。我们每个晚上都换一个城市夜宿,从罗马到那不勒斯,再到阿马尔菲海岸,几天就穿到了意大利南部。但是有时候,我又觉得每一天都变得很慢,感觉出门很久了,算算也才三天。这可能是自驾旅行带来的幻觉,我们被困在一个飞速移动的汽车里,在地图上划出了一条弧线,但时间停在了车厢。
也有可能是我们一直处于迷糊状态。时差还没倒过来,我们就开始喝酒。赋格从东欧飞到罗马,提着一个小箱子走进房间。自那以后,用他的话来说,杯酒人生开始了。在那不勒斯,我们晚饭时喝酒,在旅馆楼下的酒吧喝酒。在阿马尔菲海岸山上的一栋豪华老宅里,我们坐在阳台喝酒,俯瞰整个海岸线,盯着海边的足球场。每到一个地方,我们先去超市买一堆食物,几瓶红酒。赋格擅长挑选这些东西,这方面他比朱墨懂得多。我和迈克负责吃喝和说话。赋格是个沉默的人,但他是个非常好的酒伴。他总是端一杯酒,凝神倾听,或者直盯着房间某一个地方,偶尔回应几句。
夜晚是我们最放松的时段。走进房间,把酒和杯子摆在桌上,各自倒半杯,喝下第一口,美妙时光开始了。可是朱墨呢——“墨,过来喝点儿。”
“好。稍等。”
“等什么?”
“你们先喝,我马上。”
喝酒前,朱墨总是先喝一大杯气泡水。白天我和他轮换开车,我得承认他开的时间比我多。轮到我时,碰到可以停车休息的地方,我不由自主就停了上去,下车抽支烟,享受冬日的阳光。但朱墨很少休息,除非我们要求,否则他可以一直朝南开下去。我在北京租下这辆车时,立即把图片发给了他。他回复:不错,这辆车国内没有。当他坐在驾驶座,我们所有人都能感知到他对动力的迷恋。点火,挂档,摩挲着方向盘,琢磨那些还没被发现的功能,他甚至不怎么打瞌睡。他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样子,就像行驶在战场上。到了夜晚,他累极了,但他还是喝得很少。
“墨,别那么紧张。”迈克说。
“我不紧张。”
“喝杯酒吧。”
“好,稍等。”
我们都觉得他太紧张了。不是身体上的绷紧,而是一种无法言明的气息。有时我想也许是我们的行程太紧,每天都在赶路。朱墨想去博物馆,想看那些绘画和雕塑,而我们大多时候都是在街上晃荡。他可能觉得错过了很多值得参观的东西。我告诉他没事,“你肯定还会再来的”。他说是的,这只是打前站。但他浑身上下还是裹着一层忧虑,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只有当他拿出相机专注地拍摄时,他才会变成我熟悉的那个“无所不知先生”,那时他是彻底放松的,像垮掉的皮囊那么松。
其他时刻,朱墨的头上始终悬着一块大石,也许是在心里,谁知道呢。我们很少谈到女人,更不会谈论爱情。但我们猜测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在西西里岛,我们迎来了短暂的兴奋期。第一天晚上,我们住在陶尔米纳一个女教师的家里。她独自和母亲同居,走廊的墙上挂着很多老照片。朱墨仔细打量了这些照片,说她的丈夫可能去世了。我说也许是离婚。他说如果离婚,她不会挂这么多合影照。我们的卧室外有个小露台,这栋楼正在维修,搭了一些脚手架,但仍能眺望远处的大海。赋格说,大海那边就是希腊。在一家快要关门的小超市,我们买了一瓶甜得发腻的柠檬酒和两大包火腿,坐在露台上喝酒到半夜。朱墨从头喝到尾,他的笑声像重低音,敲打着我们的女邻居。
朱墨恢复了活力,这也许是因为西西里岛的户外风光和古代遗迹,更有可能是他的心灵从北京得到了暂时的解脱。我们计划沿着海岸线,穿越岛的南部到阿格里真托,去参观神殿之谷。途径一个名叫诺托的巴洛克式城镇,朱墨投入地拍了很多照片,那时下起小雨,我们躲进一条巷子内的小餐馆,各要了一份意大利面。赋格说那是他吃过的最丰盛的海鲜面。朱墨坐在对面,对美食啧啧称叹。这画面至今如在眼前,我甚至能听到雨滴打在院子里的清脆声。
从阿格里真托出发,我们折返回中部,希望当晚能抵达巴勒莫。赋格提议中途绕道卡萨莱古罗马别墅,他想去看看那些马赛克镶嵌画,身穿比基尼跳舞的体操运动员。他以前错过了,而我们即将离开西西里岛,他不想再留下这个遗憾。
这是意大利之行最漫长的一天。前往巴勒莫的高速公路正在整修,有时我们绕了一大圈发现在重复同一条路。下了高速,那些小公路也把我们折腾得够呛,导航也不灵验了。地图上显示那个别墅近在咫尺,但我们一直围着它打转。公路上也很少看到其他车,我们像走进了一片美丽的荒地,太阳正在低沉,眼看就掉下去了。这时我开车驶入了一条死路,是山谷里的一处平地,道路坑洼不平,前方越来越窄。嘎嚓一声,我明白那些尖石刮到底盘了。所有人都下了车。我佝下腰,想看看有多严重。什么都没看到。我说,是我的错,走吧,还车的时候再说。没人说话,而我以为朱墨会说点什么。
当我们最终抵达古罗马别墅时,刚好下午四点,关门了。大家都很泄气,疲倦又恼怒,却又不知道怪谁。天色开始变暗,朱墨坐到了驾驶座,无奈地朝巴勒莫开去。
一路上都很沉默。车里只有音响传来的歌声。我们终于驶上了一条高速路,那时天已经黑透了。远处的山峰模糊成黑色剪影,似乎离大城市越来越远。这条路上也看不到加油站或休息区,只是偶尔在路边留出一块空地。朱墨突然慢下来,驶入空地停住。我们下了车,在栏杆处撒了一泡尿。整个区域都散发着一股陈年尿骚味。回到车里,正准备出发,迈克说,怎么这么臭。大家闻了闻,气味好像来自朱墨那儿。他尴尬地说,不是我,我没放屁。我们谁也没多说,但他也一直没发动车。那味道若有若无,像一条弧线在车里穿梭。过了片刻我才意识到,这气味来自我的脚底,而我刚好坐在朱墨的后面。
“是我的错。”我说,“我好像踩到屎了。”
“难怪。”朱墨点火,继续朝前驶去。
车里很寂静,邓丽君的歌声在我们之间回荡。隔了一会儿,赋格轻轻回头说,“这首歌是你故意放的吗?《夜来香》。”
不是,当然不是。我们全都笑了。朱墨的笑声震彻车顶,他后来再没这么笑过。
3
我和迈克站在一台机器前,仔细琢磨屏幕上的文字。医院看起来很古老,几乎就在圣彼得广场边上。我们处于一个罗马遗迹里,内部全是现代化的设备。屏幕显示,病人被分成了几种颜色。红色代表非常紧急,黄色是紧急,绿色微紧急,白色意味着不用呆在急诊室了。但屏幕上没有病人的名字。
“墨是什么颜色?”迈克说。
“不会是红色,否则应该叫我们了。”
“也不会是白色。”
“可能是黄色。”我说,“他快痛死了。”
“否则就只剩下绿色。”
“那还用说。”
等待太无聊了,但是又令人紧张。不知道等待的结果是什么,医院,这可能关系到生死,一个小问题就能引发一连串严重的后果。我们都后悔没有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