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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怪谈文学奖」推出的第篇故事
这些故事试图讲述生命中那些幽微的部分
希望这些故事能为您带来阅读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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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的话就是从这里开始变得颠三倒四的,一会儿说他姐四年前自杀了,一会儿又说刚刚见过她……”
今天这篇《同学》由「陈也」讲述,这是她入选的第17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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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刚才就坐在这里。”江涛用右手食指指着我身下的椅子说,“就是你现在坐的地方。”
“可是,你不是说你姐已经去世了吗?”说着,我环顾四周——病房里当然没有其他人。外头阳光普照,我的身上却泛起阵阵寒意。
“是啊,所以我才害怕嘛。我该不会是见鬼了吧。虽说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可见到鬼还是会怕呀。”说着,江涛缩了缩脖子。
我和江涛是高中同学,我俩私交甚浅,工作上也没什么交集,高中毕业后只见过一回,今天相遇纯属巧合。
我师弟得了阑尾炎,医院做腹腔镜手术,我买了些水果来探望他。本以为住院耽误实验进度,师弟会因此情绪消沉,谁知我一进病房就听见他得意的笑声。原来,他正在给隔壁床的姑娘用棉签变魔术,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分别夹住一根棉签,两根棉签在瞬间穿透彼此。这只是个小把戏,不过若不知其中机关就很难识破。姑娘歪着脑袋一脸困惑,师弟则得意洋洋。
看见师弟这副生龙活虎的模样,我不由得有些羡慕,敢情他把这次住院当成一个突如其来的小长假了。能从一成不变、枯燥无趣的实验中解脱出来,真好啊。
见我来了,师弟爽朗地向我打招呼。我把水果放在他的床头柜上,慰问了他两句,叮嘱他好好休息,就离开了,前后不过十五分钟。
周日的住院部颇为冷清,我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走廊尽头有一扇窗,透出湛蓝的天空。有个推着输液架的病人朝我走来,因为逆光,他映在我眼中是一条又高又瘦的剪影。正当我们擦肩而过时,他叫住了我:
“言川!”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那位病人正站在我身后,明晃晃的光照在他身上。他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面色灰黄,两颊凹陷,凸起的颧骨像两座小山包,年纪似乎比我大一些,也可能一样。我在记忆中搜寻一番,对他没有任何印象。
“你是言川吧?”
我点点头,再次端详他的脸,可还是想不起来。
“是我啊,江涛,咱俩是高中同学,你不记得啦!”
“哟,是江涛啊,瞧我这记性。”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真是好久不见,上次见面还是在高中的毕业典礼上呢,有十年了吧。”
“六年。”他说,“班长的婚礼上还见过一面呢。”
“哦,对,对。”往昔的记忆活泛起来,眼前消瘦的身影与高中那个颀长、矫健的少年逐渐重叠在一起。我记得江涛运动细胞发达,篮球打得不错,胃口也很好,每天上午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一响,他准会拔腿冲向食堂,而且总在抢饭大军的第一梯队。当年那个精力充沛的少年长成青年后居然是这副模样,我的心中渗出丝丝苦涩。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来探病?”
“对。你呢,生病了?”这是明知故问,毕竟我们只是高中同学,我怕问出什么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反而尴尬。做人最忌交浅言深。
“这样站着聊天也不像话,要不来病房坐坐?我住单人间。”他邀请道,随后又加了一句,“如果你接下来没什么安排的话。”
可能他住院挺孤单的,想找人倾诉吧。正好我今天没什么事,于是就回答没有安排,帮他推着输液架,和他一起回了病房。
我扶他躺到病床上,把床头摇高,自己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是胰腺癌。”他平静地开口道。
我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就没说话。想咽口唾沫,却觉得喉咙干燥,没能顺利咽下。
“发现时已经晚了,做不了手术。这样倒好,省得挨一刀,以前住普通病房的时候,对床的大妈就做了手术,肚子上挂了两个引流袋,汩汩往外漏液,另一头又从手臂上输液输进去,像不像那道游泳池放水进水的数学题。”说着,他干巴巴地笑了起来。
我笑不出来。我是学医的,知道胰腺癌有多凶险,它号称癌王,起病隐匿,预后极差。大学实习时曾跟过胰腺癌切除手术,患者的腹腔被打开,我觉得那里像个不见天日的幽深洞穴,里面盘踞着一团又黑又硬、肆意生长的怪物。现在,江涛的肚子里也有一个这样的怪物,说不定它已开疆辟土,将利爪伸向了其他器官。
“现在医疗这么发达,做不了手术还可以放化疗,说不定过几年还会有更好的抗癌新药呢。”
“嗐,你不用安慰我,我已经接受现实了,就是有些不甘心。”江涛垂下眼,“这一辈子啊,小时候埋头读书,一心想考个好大学,工作后每天朝九晚十,想早日升职加薪实现财务自由。仔细想来,我竟从未把时间花在真正想做的事情上,现在终于得闲,却没有时间了。”
他说的我也有同感,可是年轻时奋斗拼搏似乎也没有错。空气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凝滞而沉重,我感到呼吸不畅,想转移话题,于是问道:“对了,你姐姐怎么样了?”
江涛有个双胞胎姐姐,叫江帆。他们姐弟俩不是同卵双胞胎,确切地说是龙凤胎。江帆也和我们同班,性格文静,成绩中游,相当不起眼。
“她呀,已经去世了,四年前。”
“啊,怎么会……”看来我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自杀。”
江涛的话就是从这里开始变得颠三倒四的,一会儿说他姐四年前自杀了,一会儿又说刚刚见过她。
“你那会儿是不是在睡午觉啊?然后做了个梦。”我提出一个符合常理的假设。
“不是,我很清醒。”江涛断然否定。
“可这大白天的,怎么可能是鬼呢?”
“我也觉得不像,她有脚,是从门外走进来的,穿了双矮跟高跟鞋,鞋跟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而且她还有影子,有一次她是黄昏时候来的,太阳光斜斜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她来了很多次?”
“也不算很多,七八回吧,都是在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她若无其事地推门进来,坐在椅子上,定定地望着我,好像想跟我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被她那样盯着,真是瘆得慌,不过到了第五次啊——就习惯了。”
“哈?习惯?”
“嗯,虽然多少还是有点儿害怕,不过不习惯也没办法嘛。再说,她也没把我怎么样,只是坐在那里。她说不定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所以才来找我。毕竟是自己的亲姐姐,这么一想,我都不禁同情起她来了。”
“关于她的心愿,你有什么头绪吗?”我想,并非江帆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而是江涛自己有心结,才产生了幻觉。
“我最近一直冥思苦想来着。若说我姐对人世还有什么眷恋或者怨恨,那必定和她的男朋友有关。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相信我姐是因为她男朋友自杀的。”
我努力回忆江帆的长相,可她的模样在我的脑海中十分淡薄,像被弄脏的铅笔画,任我怎么回想,都无法顺利回忆起她的容貌。不过我记得她是个正经得近乎刻板的女孩,很难想象她会为情所困最终自杀。
“为什么你这么想呢?你姐留下遗书了吗?还是向你透露过什么心事?”
江涛摇摇头,说:“没有遗书,也没有发类似遗言的朋友圈或者微博。说来惭愧,在她自杀前的半年里,我只见过她一次,大年初二,她和男朋友一起回家,感觉没什么异常。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从未好好看过她,所以没能识别出她的求助信号。”
“他们那时准备结婚?”
“嗯。我姐上大学时依旧很努力,考研考进了国内数一数二的高校,前途一片光明。她男朋友可以说是个精英吧,本科就是那所学校的,担任学生会主席,之后保研,一路顺风顺水。我姐在他面前或许有些自卑,我不知道,现在想来,我对姐姐一无所知。说实话,我以前甚至有些瞧不起她,一直觉得她是个思想浅薄的人,走在他人规划的道路上,从不思考为什么。我觉得她不可能自杀,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丧失对未来的希望什么的,这跟她完全沾不上边。”
“大家心里都有些无法言说的烦恼吧,归根结底,我们都难以理解他人,只是一心想着自己。”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很后悔,如果和我姐多聊聊,她是不是就不会寻死呢?就算无法阻止她自杀,至少能知道是什么将她引向死亡。”
“她男朋友也不知道吗?”
“他向我们道歉,说是他的错,因为他和我姐吵了一架,我姐才一时想不开吞安眠药自杀。”江涛咬牙道,“他在撒谎。”
“撒谎?”
“肯定的。安眠药没法大量购买,我也失眠过,知道安眠药一次只能开十几片。我姐是把从医生那里开来的安眠药攒着,最后一口气吞下。她是有计划的,绝不是一时冲动。”
我沉默着。
江涛拿过床头柜上的保温杯喝了口水,接着说:“他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据说发现时我姐已经不行了。在我们责怪他之前,他抢先做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一看就有问题。说不定我姐来找我,就是想告诉我真相,希望我帮她报仇。”
“欸,你别多想呀,可能是你姐的男朋友误会了呢,说不定他们那天真的吵了一架,但这并非你姐自杀的根本原因,让她放弃生命的源头在别处。”
“不,我问过了。”
“你问过谁了?”
“我姐。我问她是不是被男朋友逼死的,她还是那样定定地望着我,然后一只眼睛中淌出一滴泪水,眼泪迅速滑过脸庞。我姐那副哀伤却又无能为力的表情一直黏在我的脑海里,我每次想起来就心痛。我恨不得捅死那个逼死我姐的男人,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一命换一命。”江涛顶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眼睛却灼灼闪光。
“你别冲动啊。”我看他似乎是动真格的,赶紧出言阻止。
江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瞧把你紧张的,我开玩笑呢。我是癌症晚期病人,现在虽然精神还可以,但保不准哪天就起不来床了,怎么可能去杀人呢?放心吧。”
“嗯。”我点了点头。
江涛沉默不语。我也沉默着。我们沉溺于各自的思绪中。
随后,江涛说他累了,想躺会儿。于是我帮他把床摇平,让他躺下,然后就告辞了。
和江涛分别后,他眼中的怒火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他当时的神态和语气怎么都不像是在开玩笑。之后的一星期,我一直战战兢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