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
王宇昆
我就是讨厌你身上那琐琐碎碎的笨拙。
上大学离开家,和你的联系方式也就变成了每个星期两千公里之隔的一通电话,每次你都要在电话里絮叨诸如“最近吃得好不好,睡得怎么样”或是“没钱了要吱声我给你打卡上,自己不要舍不得花”这样的叮嘱,似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天底下每个母亲都可以胜任的事情,而电话这头的我总是不耐烦,厌烦你的絮叨和依旧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你像有特异功能,能从我的话语中听出我的想法,于是当你说“好啦好啦,你又烦我了”的时候,我又不得不把自己的嫌隙收敛起来。
我的一皱眉一撅嘴,你都如剥青豆一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好像就是这么不会去琢磨讲话的技巧,你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回答你说现在忙着排练话剧,你说“没想到我儿子竟然还会演戏”时流露出惯于称赞小孩子的惊讶语气也总会触动我敏感的自尊心。电话这头我失去继续聊天的兴致,丢了句冷冰冰的“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毫无特长,好了,我要挂了”便挂断电话。小心眼泛滥让我本想连续挂断好几通你的来电,可还是在几天之后又拨了过去。电话那头的你竟然向我道歉,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你说我误会了你的意思,你是想表达你因我而感到骄傲。通话的结束依旧是冗长的嘱咐,天冷加衣,预防流感,这些烂在心里的话,只有重复完,你的心才能踏实下来。
而记忆尤深的那个循环,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特别混蛋的事情发生在小学。在去同学家蹭了一顿饭后就开始不满你平常做的菜肴,顽劣的我嫌弃你做不出好吃的饭菜,把你在嘴边说得一文不值,你给了我一个耳光,而我依旧像个机关枪似的吐露不满和愤懑。相反你的愤怒好似都收纳进了沉默里,你转身离开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觉得“受委屈的是自己”的我还依依不饶时听到了屋子里传出的哭泣声。这是我第一次听你哭泣,声音不算尖锐,不时夹杂着奋力的喘息声,我的耳朵发麻,理直气壮顿然熄灭,相反内心惴惴不安,我跑去拼命敲你的房门,门被反锁,我在外面怎么劝说仍是换不来你一声的回应。于是我便说你要是不出来我就一直不吃饭,你也在赌气,我只好忍着饥饿看着一桌子饭菜变凉最终还是因为你的怜惜换得了原谅。你重新为我温饭,吃完把我唤进屋里。那晚,我趴在你的床边,你还有些埋怨地斜看我的眼,我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诉说自己的不懂事。房间里安静得只含着我的呐呐自语和你的呼吸声,有那么一瞬间,你凝视我,然后用手抚摸我的脸颊,满怀歉意轻轻地问是不是打痛我了。
你的厨艺从这以后突飞猛进,听你讲你刚结婚的时候醋和酱油都分不开,被婆婆逼着硬是只学会几道家常菜。你其实是讨厌厨房的对吧,你讨厌那里的油烟味道,但为人母为人妇只好习惯系围裙的日子。那晚的故事在第二天就戛然而止,被你丢到九霄云外。后来放学经常看到你拿着本菜谱跟着仔仔细细地学习烹饪,什么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后来都成了你的拿手好菜。渐渐留意到你开始频繁地收看美食节目,偷偷翻开你的那个小本子,发现密密麻麻地做了满满一本子的烹饪笔记,姜块要切到得大小,花生油要放几克,认真细致到让人难以置信。每每觉得幸福就是放学看到你做的一桌子菜肴,大概是你的付出和努力都被悄悄地吸收进你做得越来越好吃的菜肴里。
我当然也像所有在外游子一样电话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可你总能猜透我的心事。比如我是不是交了女朋友,是不是遇上了烦心的事,仿佛一切窝在小角落里的东西都能被远在天边的你一下子挖掘出来。这一点,我拿你无可奈何,每次只好敷衍搪塞式地回答,你也聪明地转开话题不让我生烦。好像这一切细微的改变也都是从那次我在电话里向你发脾气后才有的,你的谈话方式变得温和,变得小心翼翼。我也并不知道这样的改变究竟耗费了你多大的力气,仅仅是很难想象原本一个直来直去的东北女人现在会变得说话得体、谨慎周全。
小的时候,你不允许我说谎,长大的我,却被你骗了。
爸爸不小心在电话里说漏了嘴,所以我是在你急性阑尾炎手术后半个月才知道这个消息的。你在厨房破鱼,肚子突然痛起来,医院查出来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你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疼,被送进手术室前在爸爸无数次的安慰下还是吵着闹着要给我打一通电话,你在电话拨通后忍着痛平定呼吸,无数声忙音后你有些失望地挂了电话,要打第二通被爸爸拒绝。那一刻的你很想听听我的声音,记得你说过我的声音能给你莫大的安全感,可是忙于和同学通宵刷夜逛街的我在聒噪的街市里看到你的来电就挂掉了。我并不知道你所畏惧的黑暗就在你的眼前,而你却多想让我帮你驱走它们。
半个月没有你打来的电话,你的手机也一直关机,只好打给爸爸,才知道睡在冰凉病房里,医院苦涩的小米粥的你刚刚经历了这么大的痛苦。爸爸把电话交给你,故作坚强的你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现在身体很好,过得很惬意”的话,还反过来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需不需要钱。突然心头像是爬出一条长长的蜈蚣,拼命挠着我的心口,我有些颤抖地回答你我最近过得很好,鼻头禁不住有些酸。愧疚像一滴墨水掉入了一杯水,瞬时肆意地扩张渲染。我自责当你最难过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我却在享乐,想要忽略你的存在。
这一通电话打了很久很久,挂断后拿下手机,发现屏幕已经湿花花的一片。
你出院的时候,我在计算机模考,手机震动,传来一张图片。图片里你和爸爸围坐在家里的圆桌上,桌子摆满了各式各样诱人的菜肴,我一眼看清了我最喜欢吃的腊肠和四喜丸子。心里想着大概这是你出院的养元大餐,考试结束又收到你发的短信,错别字俯拾即是,标点也用的乱七八糟,我费劲地理解,才知道原来你想表达的是“祝我生日快乐”。
我“噗”得一声笑了出来。想起去年你竟然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却依旧每年在这一天准时为我送上生日的祝福。这样的“忘记”与“记得”在我和你的生命里反反复复出现,哪怕忘记自己吃降压药你也会记得每天提醒我吃鱼肝油,哪怕工作忙碌自己顾不上吃饭也会为我热好速冻的午餐。而我却越发觉的这一切都是应得,变的越发只知道索取。看着那张满是美味的图片,我不由自主地打给你,只想轻轻地对你说一声,“我很想回家吃你做的菜。”
这年的生日我满十八,你满四十五。刚刚学会视频聊天的你激动地要我和你视频,你说你想看看现在的我,头发有没有边长,青春痘有没有消减。你天生是个美人坯子,大眼睛笑起来月牙弯,幸运的是我也遗传了你的肤白。乌黑发亮的长发把你衬得精致,像是米色衬衫上一颗闪耀的扣子紧紧锁住周遭的注目。当我好奇心满满地接通视频,看到你有些刺眼的新增的大片白发感觉如针在头皮上扎。好像离开你仅有短短的半年,你的年岁则加快了起来,就算你口里常说的“眼不见心不烦”,但依旧知道你心里时时刻刻都挂念着,甚至比原来几万倍挂念着我。电话里你常常说自己最近有做了什么水疗养护,什么“你不烦我,我感觉年轻好几岁”大概也都只是玩笑话。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怕窥见你的衰老,就像你害怕窥见我对你的厌烦一样。
你并没有告诉我你学习使用电脑花费了多少功夫,爸爸也只是戏谑地说家里最近多了一位知识分子。你不会打字,拼音不好,于是你买来厚厚的新华词典,一页一页地翻读背诵,像是小学生背书那样的孜孜不倦,你借口说你喜欢字典里的油墨味道,于是多少个夜晚,台灯下都是你弓着背一个字一个字的嘟念。你要求爸爸手把手教你如何使用QQ、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