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母亲我有过很脑残的抱怨。
第一次抱怨是在母亲生前。
自打出生我就不招人待见,家中老二,又是女孩,呆板沉闷,还喜欢哭哭啼啼,而且没完没了,整个人刺猬一样,外人碰不得。五岁时,一场不成功的阑尾炎手术让一贫如洗的家雪上加霜,我成了累赘的代名词。为了讨好家人,为了讨好这个世界,我行走在乖巧温顺懂事的外壳之下,却活成了自己心中的包袱。在外面受了委屈,我忍气吞声;在家里受了伤害,我默默无语。父母亲一日一小吵,三日一大吵的生活模式更是折断了我快乐的翅膀。我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弃儿。苦难限制了我对爱的体验,我心若寒冰,把母亲的点滴付出都视作理所当然。在又一次苦闷无法得到宣泄时,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冷冷地质问母亲:“为什么要生下我?”
识字零星的母亲始料不及,整个人就像被带毒的利剑刺伤了一样,黯然神伤。
人到中年,重新拾起母亲在世时的生活碎片,才发现原来我一直都是母亲的宠儿。阑尾炎手术之后,我既不通气也不排便,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是母亲费劲千辛万苦打听到民间方子,把我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出院后伤疤总不愈合,换疤的费用和次数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魔洞,磨掉了困窘中的父亲最后一点耐性,父亲决意要将我送走,是母亲忍痛抛下姐姐和弟弟,带着我在外乞讨流浪,最终为我争回在家中的一席之地。食物中毒后我昏迷不醒,是身患癌症的母亲整日整夜不合眼,守在床前,流泪祈祷,直至我醒来……
求学路上更是因为有母亲的一路扶持和庇佑,我才能顺利读上中专。当年幼的我片面地认为城里孩子读书无需用功时,是母亲告诫我说不论身居何地都应该用功读书。寒冬腊月里,是母亲别出心裁自制出便携式火炉,让我带到学校取暖。初三那年,是母亲抱着病体在清晨为我做出一碗又一碗可口的荷包蛋煮饭。那年暑假,已动过两次手术的母亲执意要做出一大袋黄面粉作为我考上中专的贺礼。八月底父亲提议让我跟着“下海”的浪潮去沿海打工,是母亲执意要送我继续去读书……
拥有不懂珍惜,失去才知珍贵。如今我终于明白过来:母亲生下我,原来是为了好好爱我。我多想对母亲说:“谢谢您给了我生命!谢谢您的爱!”可我再也没有机会跟母亲说这句话了,母亲在我16岁那年带着无限的牵挂永远离开了人世。
第二次抱怨是在母亲过世后。
母亲离世后,家就像断了顶梁柱轰然倒塌的大厦一样四分五裂。父亲上得赡养老爹,下得抚养弟弟,我再次成了多余,像包袱一样被推给了姐姐。成长的路上虽有懂事的姐姐百般呵护,可姐姐毕竟年轻,怎抵得上温暖如火的母爱。我如一棵野草在贫瘠的土壤里拼命挣扎。
假期里,我到过小餐馆打工,那种提心吊胆的滋味让我刻骨铭心;我住过堂姨家,那种盛气凌人的羞辱犹如匕首一样深深刺入我心;我还在工厂上过班,那种做错事被领导批评的尴尬让我羞愧难当却又无人倾诉。
多少个晚自习,我疯狂地在纸上写着“妈妈”两个字;多少个黑夜我独自流泪到天明。我思念,我难过,我痛苦。当我痛到极致时,我忍不住在心里喊:“妈妈,为什么要这么早离开我们!”
母亲病逝其实也是有原因的。母亲生病前常跟父亲吵架,结果总是母亲独自一人要哭上很久,哭过之后就是新一轮自虐:生闷气、绝食,严重到无以复加的时候边哭边诅咒自己:死病烂病何搞不得到我身上喽!我何搞不死喽!诅咒总是比祈祷灵验。母亲34岁患胃癌中期,38岁癌细胞全身扩散,39岁被活活痛死。
四五月份,家门前小河里的苦哇鸟发出泣血的悲啼和绝唱,令人心碎。母亲时常哀怨地对大姐说:我就是那苦哇鸟哩!
人到中年,一路磕磕绊绊走来,相似的人生历程让我想起母亲的一生,才发现生活于母亲而言无不充满艰辛,仿佛就是一个解不开的魔咒,
母亲自幼丧母,本有一弟,却又不幸夭折;虽为独女,外公却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母亲常年在亲戚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更别说接受高深的教育,小学三年级不到就被迫辍学。悲惨经历让人内向,内向让人孤独,而孤独又让人活得压抑。在冷漠的桎梏中,母亲活成了抑郁的模样。
人们常说,苦尽甘来,或许母亲曾祈盼能从婚姻中得到些许慰藉,可月老却乱点鸳鸯谱,让母亲偏偏嫁给父亲,从一个少爱的箩筐跳入另一个亲情极度匮乏的箢箕里。母亲努力用爱撑起这个家,可贫贱夫妻百事哀,一贫如洗遭人冷眼,别人的冷眼让母亲变得异常要强,而异常要强往往是一剂让人致命的毒药。母亲继续把自己活成孤独的模样,没有闺蜜,也从不向人倾诉生活的酸苦。母亲惟知拼命劳动,却拼不过命运的捉弄。我幼年一场不成功的手术把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家重新拽入贫困的包围圈。等我病情好转,我们三姊妹又相继到了入学的年龄,母亲深知没文化的苦,即使再难再苦也横下一条心送我们入学堂。十多年的学费就像一座座大山压在父母亲的头上,生活的重压伴随诸多不如意让父母亲陷入一波又一波的争吵轮回。偶尔小吵小闹会增进夫妻情感,可长时期的大吵大闹就会给彼此无限的伤害。更何况父亲是那种对任何人都精于算计、情感贫穷到不知“妥协”为何物、甚至到如果哪次在母亲手里吃了亏下次定要邀集一帮文盲长辈把母亲斗疯方可罢休的冷血之人。频繁的“窝里斗”让母亲心力交瘁,母亲对生活的热情逐渐被熄灭;无尽的苦难常让母亲一筹莫展,母亲对生活的希望慢慢被掐断。
作为母亲的至亲,我们无法意识到母亲已被抑郁症扼住生命的咽喉。每当父母亲吵得不可开交时,懵懂的我只知焦灼不安;每当母亲躺在床上生闷气时,寡言的我只知远远地守着母亲,唯恐一不留神母亲会从我眼前突然消失。村里有好几个做母亲的与丈夫吵架之后,都是抛下子女,喝下农药,撒手人寰。
人到中年,在家人爱的沐浴中,我终于走出抑郁的阴霾,抚平丧母之阴影。细思母亲,才明白:母亲该是多么孤苦无助,该是多么伤心绝望,才会如此折磨自己,让生命之花过早枯萎凋谢。
母亲!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时空能够穿越,我多想回到您身边,变做您的母亲,给您一个长长久久的拥抱,直至温暖抵遍您全身。
胡鹏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