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巴黎三大—新索邦大学比较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十八”高研班学员。曾执教于浙江大学外语学院,现执教于吉林大学文学院。
穆易忽然决定从一所著名大学离开着实让人想不到,印象中他似乎刚去杭城没多久。这家伙在对面一本正经叼着吸管喝啤酒的样子,让我不得不手起拳头落的骂道:“南方转这么一圈回来能不能再娘一点,敢不敢在朋友圈发个靓照!”没想到这家伙对着我手机镜头竟然头朝后一扬妩媚一笑,那嫣然销魂的模样差点没让我的手机掉进冰桶里。
穆易的故事堪比又臭又长的网络职场文来说显得过于凌厉又少爱情滋润,未及三十岁的人生也着实没办法洋洋洒洒长篇大论。既没有什么肿胀疼痛的青春期,也没遇到什么颜若娇花的“傻白甜”,他虽然不能说事事顺心,却也算一路坦途,没有足够多的抱怨,也就算不上愤青,没办法在他身上烙印任何历史感或者社会性的印记,当然,这也许算是我们八十年代后期生人中的大多数平淡无趣生活的根源所在。穆易这份工作是刀还没等着扬起来,这家伙倒是早就无所谓的打包行李开车一溜烟儿回北方了。不知道他是决断果敢,还是凡事太过随性,我和宇晟还没等到休假去西湖转一圈儿,他已经在老家江湾街口的老北京涮肉坊喝着扎啤等我们了。
“你这一圈儿也忒神速了吧,武林城的软妹子还没追到一个,您老又光杆司令的麻溜儿回来了。”我边说边坐下,宇晟这厮根本没朝穆易看一眼,抄过来原子笔在菜单上写写划划。
穆易笑着,随即眼睛扫去宇晟那只手:“先说好了,我钱可都抵了和学院签的契了,没钱又没妞,你们论理该请我好好吃一顿舒心饭是不是?这顿我反正不出一个子儿。”
宇晟没理他,自顾自把菜单给了服务员。先是从口袋里拿出一瓶免洗消毒液仔仔细细消毒双手,又起身拎了一壶热水回来,把面前的杯盘碗盏仔仔细细涮了一遍。有他在,穆易和我从来不担心会吃坏肚子,连洗洗涮涮这些事从小都让宇晟包圆了。谁让他是处女座中的处女,别误会,我是说他是一名专爱吃五仁月饼、极不喜欢红色系、不喜欢葱蒜和榴莲、为了确认房间门是否锁好会工作间隙打车回来推一推门的强迫症重症患者。
“宇晟,别装哑巴,洗洗涮涮不能抵掉我多年帮你写作业和论文的辛苦。”穆易故意把刚摸了扶手椅背的手朝着宇晟蓝毛衣上一扫,不偏不倚正是胸口到后背那一圈乳白色的条纹。宇晟立马对穆易怒目圆睁,又起身招呼服务员加肉了。
“喂,你干吃不胖,不带这么糟蹋粮食,我冯叔从小的笤帚疙瘩白打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看着穆易笑着挥过去的拳头,心里忽然涌起一丝酸涩的滋味,这倒不是什么小清新式的矫情,毕竟在这些年漂泊之后,穆易再次归队,似乎让我们这个三人组的旧梦得以重温,但我仍是从穆易的眼神中看到某种东西,这东西从小到大一直隐隐的活在他的眼睛里,像是另一段旅程行将开始的前奏。
穆易、宇晟和我从小一起长大,那栋灰白的家属楼大院曾是我们的天下。那些年混迹于夜市小吃摊喝掉的酒,那些年挨班主任老鱼扇过的耳光,老铁罚写的作业,那些年追过的勾肩搭背的姑娘,那些年流窜在北城的大街小巷……从孩提时代的顽皮和无忧算起,我不知道他们两个还记得多少。当年奔跑过去的风至今还会让我的耳膜一阵震颤,我和他们两个不无感慨的说到此处。这两个人竟然一致建议我去耳鼻喉科挂个号,说耳鸣是老年痴呆的先兆之一,像我这个二十岁同四十岁长相没区别的人来说,看病一定要趁早,耽误马虎不得。
“这两个孙子!”我双手重重的拍了下穆易和宇晟的背,一厚一薄,太有参差对照的感觉。
穆易是我们三人中最先离开老家的。决定之初的因由有些荒唐,他高中时代最喜欢的姑娘被同校一个大胖子搂着肩从他身边走过,当晚他就约我们在常去的小吃摊吃羊肉串,他不乏激情洋溢的说这座北方小城盛不下他的理想抱负,从老师到姑娘们都看不到他浑身上下散发的文学潜能,他写的那些小文不能只是成为笔友之间的游戏之辞,他要从这里考出去,比北城更南边那些城市中一定有一个和他有缘分的长发妹子等着他奉献绝对纯洁而忠诚的初恋。那一晚我和宇晟都没有太认真,因为实在从这两件事情上找不到什么共通点,那个所谓被抢走的女孩压根没和穆易说过什么话,胖子是本地搞工程项目老总的儿子,有钱是真的,至于离开老家恐怕也不是那个胖子的理想。可是穆易不这样认为,他将这次未开放就凋零的感情归咎于这个小城的闭塞,人们像是挑挑拣拣江边菜市场里的蔬菜和瓜果一样,在仅有的选择中做着貌似艰难实则无奈的选择。他说那个女孩除了一头长发乌黑之外没有别的好处,不懂得他曾写过的信中“尾生之约”的含义,以为他要做阑尾炎手术,而这个城市中先入为主的认为有钱人的孩子是优越的,老师们也没有在意穆易从大小作文竞赛拿回来的奖状和一本本杂志。这些牢骚如今依然有效,但是翻过一座座山丘的穆易是否觉得另有海阔天空,我不清楚,只记得那时候穆易的梦想比照他孱弱的身板有些太多了,可是在酒精迷糊之间,我似乎捕捉到他黑框眼镜那头射出来的两道光,这倒是从没有过的。
年的高考大幕突然定在六月拉开,同任何一次突如其来的教育政策改革一样让人措手不及。一月份的时候,这个消息在毕业班里引来不小的骚动,年级主任连带着班主任愁眉苦脸,班主任连带着一众学生愁眉苦脸。一向神经的宇晟为了这事儿数日间迅速换掉了我和穆易还有他自己所有从前的记事本,并自觉地重新给班里换了个崭新的倒计时牌,特地拿了个小锤子对着墙面一阵细细密密的敲打,这声音像是一条条小蛇钻进所有人的耳朵。我也被这种从众氛围搞的有些唉声叹气,虽然心里清楚的知道多不多出那一个月对我的考卷不会产生什么魔力,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我暗暗对后桌的穆易说起这个念头的时候,这家伙倒是淡定的说了句“死猪不怕开水烫”,这孙子才是死猪!
年后蔓延的“非典”更搅得全国上下人心惶惶,早自习播放的新闻中滚动播报各省份死亡和感染人数,虽然治愈的患者渐渐增多,但耳朵偏会捕捉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数字。每天早上的时光都是在测量体温和作登记中度过的,谁稍微温度偏高,都要上报。北城进出口也设置了护栏和监测站,几年后我在路边还能看见破败的小屋上面用蓝色油漆刷写的痕迹。
穆易后来对我说其实高考提前没什么不好,凡是在那一年考场失利或发挥失常的考生都有了个最为冠冕堂皇的理由,无可争议!不过这种马后炮是在他成功的获得天津一所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在那个大学扩招尚未如今日般燎原而不可收拾的年代,在那个高考还是绝大多数学子唯一出路的时候,从北城能考到曾经的四大名校是件不容易的事。体制的不健全,名额的有限,资源的不均衡,师资水平对比北上广的落后,考试让学生变成答题机器……这一揽子的原因都是在我们毕业之后才有高人想起来归纳总结的,不知道又为多少学子添加了借口。那个夏天对于穆易应该是荣耀的,北城重要街道的两旁和几所中学的围墙上都扯起红色的条幅,庆祝着从这座小城考进名校的学子,他的名字自然赫然在列。不过穆易这孙子似乎没太过雀跃,看着校园里为考上北大清华的学生升起的氢气球,颇为不释怀;他整张志愿单上就孤零零的写了三所学校,转念又想到填报志愿的时候竟然抽风填了“法语”,没想到第一专业就给录取了,更是撇撇嘴。这种明显“欲扬先抑”的做法引起了我和宇晟的强烈不满。不过根据宇晟严密的观察,他确定穆易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恨不得一跳三丈高,张牙舞爪的模样完全符合他日渐雄壮的身材,“像头大棕熊”——宇晟的评语着实让我们一干人等舒心宽慰了不少。损友永远是一剂猛药。
我们三个去办理离校手续,班主任老白神情颇为复杂的看着穆易,我猜想他是不是此刻突然想起最后一次模拟考之后说过穆易发挥不稳定未必考得上入流大学的话。当然时过境迁,现在老白会说穆易考中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穆易是他的得意弟子,早就被寄予厚望,云云。
大教室占据教学楼靠东边的位置,亏得某位不具名的设计师的设计,这间楼内最大教室的三面都是窗户,采光通风效果极佳,当然通风这件事对于北城一场大风刮半年的气象条件来说优势有些锐减。那个下午阳光斜射进来,几乎扫射到所有的桌椅,整个教室里氤氲着淡黄色的雾气。我们三个坐在后排,谁都没有说话。宇晟用手支着下巴,皱着眉头朝着黑板看着,上面“毕业快乐”四个字大小不一,写得一路朝上走,一定是班长那小子干的。穆易坐在桌子上,用手支着镯子向后仰,看着天花板的吊扇发呆。树尖被阳光烤的金黄,闪亮耀眼的油绿随风间或翻上来,“沙沙”的声音很有节奏感,空气里只有顺着阳光上下翻飞的微尘。那个下午在我的回忆中就这么安静,空旷,没干扰,不用看过去,不用想未来,一切凝滞的恰到好处。这是在最合适的当口该有的静谧,之后的任何一场毕业和分别都不如这个时刻,我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我和宇晟的通知书迟迟没有结果,等待的日子难熬得很,父母天天盯着电话,吃饭睡觉都变得索然无味。我和宇晟却认定业已完成人生一件大事,三个人每天从早到晚没心肝的厮混在一起,形影不离。那个夏天出奇的潮湿和闷热,我们骑车走遍几乎大街小巷,过江桥,衣服裤子被汗水腻湿。穆易把车撩在堤坝边上,躬身坐在草坪上,却又忽然跳起来,原来坐了一屁股潮湿。江水在雨季里日渐丰盈,粼粼的江面在微雨中显得愈发空旷,江心岛上的树木繁盛蓊润,笼着一层薄雾,昏昏然觉得仿佛不是在北方。
在七月临近的时候,我和宇晟得知考入了省里一所大学,按照我们两个人日常在学业上的消耗来说,倒也算得上如愿以偿。父母终于舒了一口气,说离家近也好,来回都方便,毕业找不到工作的话也能托托关系,以后还能让亲戚介绍女朋友,生孩子还能帮着带带,云云。而我和宇晟早就约着一伙考进省会的同学们吵吵嚷嚷的计划着即将到来的自由时光。混在这帮吵闹的人中,穆易显得有些落单,他仰着脸靠着沙发椅背,垂眼看着声嘶力竭狂吼的同学们,我递了一瓶啤酒给他,他忽然贴着耳朵对我说:“我要在外面活得精彩,牵越来越多姑娘的手!”穆易突然又大声的重复了一句,震得我耳膜生疼,“你也就这点出息!”我一巴掌糊了他一脸啤酒沫子,他却突然抱住我和宇晟。
穆易的父母带着他专门从省城搭飞机去北京,转了转,又陪着他在天津办好了各种手续,一切安顿好才回来。穆易和我说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离开小城的兴奋让他的头有点晕。
因为同在一所大学,我和宇晟三天两头混在一起,大学的课程再怎么密集也不能和高中时代的密度相比,再加上大课的水分大,熬个点名再临考突击一下多少也就成了。大学的头两年里,高考过后的余温还在生活中残存着,打游戏,看片,约出去喝酒唱歌,玩玩社团,每天过得不亦乐乎。宇晟仍旧负责我的个人卫生监督,他的床铺最初挂着淡蓝色的幔子,被我一手扯下来,说太娘。最后这厮换了个靛蓝色的,非说蓝色系让人头脑冷静,以便痛定思痛之后好和我划清界限准备语言考试,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出国。
日子太轻松也难免感到无聊想吐,大二下学期期末考之后的聚会上,我喜欢上了一个外语系的姑娘,大学生活里的春天总算到了。在一系列青涩的流程之后,她对我说她在不经意间已经爱上了一个法国交换生,又在不经意间同他浪漫的完成了生命里的大和谐。我充满诅咒的气话只是在夜晚礼堂前的广场上冒了个泡,随即摔碎如齑粉,那姑娘的红裙子在路灯下摇曳一路的橙红,她头也不回的走了,留我独自在台阶上坐了良久。我开始痛恨这些个假洋鬼子,醉酒之后回宿舍给穆易打了个电话,一接通,我就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骂他也是学法语的假洋鬼子,之后断断续续的也不记得到底说了什么,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挂断电话的。穆易第二天中午打给我,我还在被子里睡得迷迷糊糊。他下午再次打给我,告诉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他打算申报交换项目去法国交换一年。听见“法国”和“交换生”两个关键词,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全力拥护穆易这种深入敌后、舍身成仁、敢于收复失地的行为。从那场宿醉之后,我的生活竟然不可思议的划开一道分水岭,堪比摩西当年分开海水的壮举一样,似乎就在一个节点,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大学竟然就在糊里糊涂之间摇晃过去了两年,作为各方面皆普通的我来说,“青春已死去一半”的话我从来不会说,那是留给文青们怀念肿胀的,可我也确确实实不知道都学到了什么,有些课连老师的脸长成什么样子都记忆模糊,因此我将这次情场失意总结为活该,宇晟倒是破天荒的给我鼓了掌,这孙子。
宇晟舅舅一家人移民加拿大,这无疑坚定了他出国读书的信念,刚一放假就跑北京参加语言集训营了。穆易的各种出国手续也在办理,语言考试和面签都定好了时间。他们两个人的未来计划殊途同归,我突然心里有些空,大抵是因为从小到大,我们三个就没怎么分开过,即便大学这两年有些距离,也不过是一张火车票。过去的两年里,我们三个约过几次旅行,可距离走遍祖国大好河山的目标相差甚远,更别说周游世界。如今当真是三人团解散在即,嘴里说着行走版图扩大之类的玩话,心里还是有些难过,为他们两个,更为自己,为自己莫可名状的未来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担心。原来只有我什么都没想过,自然什么念头也不会无端萌生。
05年的初秋,穆易登上了飞往法国的航班,带着我和宇晟希望他多带几个法国姑娘回来的企盼,开始了为期一年的留学生涯。每每说到此,穆易总会表情复杂、颇有几分感慨的笑了笑,原本一年的计划竟然只是一个漫长留学生活的开始,原来是要“以一当十”的。这此后,穆易的脚步几乎走遍了欧洲,MSN和blog上面断续知道他的情况,知道他去了哪个国家,走了哪些城市,正大光明的看了多少不穿bra的丰满姑娘。不过更多时间里,他的更新是停滞的,只知道他独自一人在大巴黎租了间20平的公寓,每天上课、看书、论文、做饭,像个清教徒一样生活规律。
而他在国外的这些年间,我和宇晟的路也从未停歇。宇晟到底还是没能去成加拿大,面签失利比照推免名额的诱惑,他选择留在本校继续读研究生,同家人约定读完书再出国再拿绿卡,结果哪知道硕士完了继而又开始读博士,这期间重复着毕业就分手的烂俗情节。几年下来,他头顶的秀发倒是还在,可不知道怎么着,这厮的眉毛却不像从前那么浓密了。每每约他吃饭等菜上桌的当口,他必定从包里掏出一枚小镜子,口中念念有词不无感慨的用指尖清点着自己那两道眉毛。“还没秃呢?数够了吗?”我大吼,神的存在就是这么与众不同。宇晟现在的女朋友是个读文学的博士生,叫文博开,和他隶属同一个研究所中的同一个导师,听说是导师十分器重的爱徒。文博开长得也就比瘦骨嶙峋好那么一点点,长方形的脸颊衬着细长脖子,连带着胳膊腿整个儿都越发细长,总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细脚伶仃的圆规”这句话,像是PS没P好的那种比例失调,常见于淘宝各种卖家秀,身前身后没什么波澜起伏的平整让我高度怀疑宇晟的性取向。我曾对宇晟说过,他的眉毛一定是因为找了这个从名字到长相都明显偏男性化的女朋友的缘故,每日与之相伴相拥,造成精神和生理的双重压抑而导致的,时间久了还不知道哪里的毛会掉。但听宇晟喝醉的时候说文博开倒是真的人如其名,博古通今,处处挺开的,算得上给他这个貌似怎么读都读不完的学习生涯中带去了点温暖的滋味。
而我毕业后则光荣成为宇晟口中“地标式”的人物,一如父母高考之后的预料,托了老爸战友的关系,毕业后留在北城的一家银行上班。这个回老家的决定一度让穆易和宇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也不知道大学四年里到底怎么了,最初的不甘心怎么到了毕业的时候反倒泄了气。工作一年后,我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小麦,她真如一株北方秋日的麦穗般饱满。她是我姨夫的三婶的同事的女儿,中专毕业,托关系在当地一个民俗博物馆做讲解,虽然听起来一般,但有编制,工作稳定也清闲。民俗馆是在我上大学那会儿开始建的,馆里平时去的人不多,每年固定的月份里也就接待中小学生参观的那几天算得上最热闹的时候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走进展览大厅,只觉得空旷,空间极大,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不知道是不是墙上那几件鱼皮靴和鹿皮帽子散发出来的,调暗的灯光极力配合着史前萨满巫术里鬼神莫辩的气质。小麦独自坐在讲解服务台拨弄手机,台灯的光照着她的头发柔软如麦草,红色的指甲在屏幕上飞快的划来划去,像一颗颗流星闪烁。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小麦,穆易曾对我说“说不出原因的爱才是真爱”,这句话总让我觉得是从琼瑶阿姨的哪句台词里幻化而来,属于空中楼阁,没办法落地生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真爱岂不就约等于稀里糊涂?这些想法在我每天忙碌中渐渐被榨干了水分,当我在车里揉捏小麦浑圆的屁股,她麦草一样柔软的发尖触碰我的下巴,她的呼吸冲撞着我的胸口,我再怎样站在山巅振臂高呼从前关于爱情的种种理想,也抵不过她的温暖,它来自于小麦的身体,来自于日渐消褪色彩、凸露内核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我的确比穆易和宇晟更早摘掉了青春时代的有色眼镜。婚期定在转年的“五一”假期,我向来讨厌这种扎堆在“五一”、“十一”结婚的做法,感觉大半个中国的情侣们都在集体过着相同的纪念日,集体的听着婚礼司仪大同小异、口沫横飞的台词,集体的敬酒、拍照、亲吻、做爱,想想这些我都要笑出声来。可我爸妈辛苦半辈子送出去那么多份子钱,还要靠着我这场大婚多少拿回来些。于是,在全中国交通和各大景点陷入半瘫痪状态的隆重日子里,伴随6到7级的春风,在北城昊天宾馆的宴会大厅,听着滥俗无比的婚庆贺词,空气中糅合着香烟、汗味和酒味,我和小麦结婚了,一场颇具中国特色乡土情结的婚礼。我那些关于美好婚礼的憧憬混着一杯杯白酒、红酒灌下肚,在迷迷瞪瞪中千金难买的洞房花烛夜就过去了,仪式感在此时显得尤为至高无上。临近中午十分,我在头痛中醒来,发现竟然同小麦和衣而卧躺在婚床上,这场景的震撼足以唤醒了我内心关于“原初场景”的创伤,尽管在此之前我和小麦早就完成了生命中的大和谐。
某种程度上来说,生活就是一切梦想的搅拌器,最后你发现自己的日子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就变成一团浆糊,想要分得清清楚楚,付出的代价不吝于将自己生吞活剥。宇晟在准备博士答辩的最后三个月间与女友分手了,这次没能挺过毕业典礼那顿散伙饭。事情的导火索源于文博开拿到了一家入驻深圳的美国公司的offer,因为实习阶段的优良表现被派去美国本部一年。文博开希望宇晟和她进入同一家公司,至少也该去个美国什么地方半工半读。两个人一言一语直到吵起来,文博开情急之下说宇晟蠢得不可救药。宇晟似乎因为本科那会儿去加拿大失败的阴影一直未消散,这些年划为潜意识领域,一触碰就会喷发。在分道扬镳的当口,宇晟没有挽留文博开,他后来对我说在那个重要的瞬间,他似乎被人点了开关一样全身呆滞不能行动,嘴巴张不开,手臂和腿不能动。文博开一张一合的嘴巴在他的眼前逐渐变得摇晃,摇晃着变得越来越大,一个血盆大口似得黑黢黢的洞。他忽然觉得惊恐万分,文博开像是高中看的科幻片《异形》里的异形,带着他进入另一种生物控制的土地上生存,从此之后他将变得更傻更蠢,连一场语言考试都无法通过,而文博开则在后面拿着鞭子不停的抽打他,这不是《五十度灰》、《五十度黑》和《五十度飞》,这里面只有虐,没有恋……文博开离开宇晟去深圳的那段日子里,宇晟简直换了一个人,从个人卫生到公共空间都脏乱的一塌糊涂,状如鸟窝的头发配上越发稀疏的眉毛,令他喜感倍增,我本来想了一肚子安慰的话,推开门一见到他忽然变成了大笑。
小麦在结婚那年深秋怀上了孩子,我记不得这到底是哪一次行动的产物,反正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天起,每晚听着小麦的呼吸声,我都觉得这床上已经有第三个人的存在了,我的生活在静悄悄中酝酿一次质的飞跃。是的,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我将会成为父亲,怀里抱着我的骨肉,我真的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而我似乎还没有真正的毕业,从我的人生课堂上毕业。怀孕期间小麦的身体慢慢的发生着变化,胸部更为饱满,屁股更加浑圆,皮肤也比从前好了。每次我都忍不住要亲亲她,她笑着对我说真快成了一头待产的奶牛。那段日子我都是摸着小麦的乳房睡着的,果然男人只会变老而不会长大,儿时吸吮母亲乳房的理想会贯穿生命的始终。我妈对我说这胎应该是个女儿,因为照过去的说法,怀女儿美,怀男孩丑,她当年就足足丑了十个月。当小小麦足月诞生,我抱着这一团软绵绵的肉,觉得难以置信,这竟然就是所说的血脉相传。
穆易在转年夏天回国参加一次学术交流研讨会,开完了会从北京飞回老家。时值决定是否回国的当口,但似乎达成某种默契,穆易的父母和他在几天里并没有对是否回国的事情谈一个字,都只当是照例一年一次的休假。有天午后,天气很热,母亲侧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穆易悄声走过去关,忽然看到母亲花白的头发有几缕散在淡蓝色的靠枕上,像是几丝流云不定。就在那一个瞬间,穆易对我说他的泪水流了下来,忽然那些年的日子被急剧的压缩得薄如蝉翼,父母的衰老于他竟只有一线之隔,他未曾亲见那段逐日累积的岁月,但它到底是一份沉甸甸,不堪承受。不管是天津、巴黎还是北城,不管是他还是他的父母,一切都不过是时间这个大神肆意揉捏的玩偶。生命如此有崖,不经意间推了他一把,他当即决定回国。
穆易这个人做决定总在一瞬间,不管之前是否迟疑或者迟疑到什么程度,总是在某一个特殊的时间点,刚巧什么事发生或者压根什么都没发生,等你回过头来看他时,他已经坚定的朝着选好的方向启程了。年底刚通过博士答辩,穆易就带着大包小包回国。刚刚过完年,穆易就开始着手投简历、找工作,他这个海归表现得比当年待业的我紧张。他虽然回国却并不打算回老家或者省城。我私下里和小麦说过这件事,小麦说穆易是在亲情和不甘心之间找平衡,像他自己在外面那么多年,不做点成绩对父母和自己都不算有交待。我倒真的惊讶于小麦无心说出的这篇话,也许我是离着穆易太近反倒有些时候看得不真切,我以为他还如从前那样,把什么事儿都不当个事儿,带着几分自孩童时代的莽撞。小学五年级,穆易从老师办公室听到要打预防针,拉着一众同学跑到学校后山的树林子里躲着,他自己爬到树上摘杏子,颇为优哉游哉的看着满头大汗的老师们像抓小鸡崽似的对我们围追堵截,他最后自己慢悠悠的爬下来走回教室。过后我问他不怕吗?他说反正不算什么事儿,阳光那么好,干嘛坐在教室里,不如大家一起出来,你要吃杏吗?有点酸。
这个被誉为“人间天堂”的城市穆易之前从没有来过,面试进行的异乎寻常的顺利,甚至有些过于简单,缺少了该有的试讲环节多少让他觉得有些不托底。但这么顺利的结果也让他在几所大学的选择上出现了犹疑。四月的西湖边上柳绿桃红,早已不是草长莺飞的初春景象,荷花初绽,游人如织,走过白堤,从断桥上走下来,绕过苏小小墓,再走一段苏堤,累了在湖上泛舟摇橹,出汗吹风,一路优哉游哉下来,觉得有些鼻塞疲惫,回了住处没一会儿果然热度就上来了。困顿在宾馆中的两天时间里,穆易接到了另一所大学的面试通知和一家杂志社活动的邀请,这个当口做什么都有些力不从心。穆易同我说这也许就是天意,老天帮他忙,替他做了这个决定,至于这对于他到底是好是糟,一切只能边走边看。可事后看来,这场感冒更像是一个预兆,杭城和他的缘分不到两年。
学校提供的公寓虽然不大,但一应必要的家具还算齐备,添置些家电即可,位置很不错,早起可以去西湖边跑步。当穆易以一贯懒散的语气告诉我和宇晟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两个真替他高兴。兄弟重回祖国的第一脚就踩在自古美女众多的地方。宇晟这家伙也当下表示要重整旗鼓,说等着论文答辩之后,起脚就和他汇合,一起闯荡。最初总是好的,南北差异本不是该在意的事情,何况国外多年,偶有不快只当做初来乍到。外语学院的课时量大,老师们平均每星期12节到16节不等,有时还要承担的多些。穆易倒觉得充实挺好的,相对于读书时代的强度也没有什么不能适应,只是上面吩咐翻译政府文件的活儿一下来,仅有的个人时间也基本被排满,多少让他觉得有些不快。穆易对我说回国之后最深刻的感受之一就是凡事别太想弄清楚原因,一来也的确没有人给你解释,二来这是任务,由不得选择。所长以穆易“家在北方夏天没那么热”为理由,暑假里陆续给他分派了近八万字的翻译任务,并一再强调九月份就要交出初稿,之后才有时间让外教校对云云。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这些额外的工作量让人觉得难免有“杀生”的嫌疑,穆易只同我和宇晟喝过几次酒,假期的大多时间都耗在翻译和备课中了,后来他才知道其他人并没有分得那么多。他原本的与世无争因为没理会办公室政治而显得软弱可欺,早已经有人在后面播撒那些谣言的种子,如今枝繁叶茂,而他毫无察觉。这是他的疏忽,也算得上是回国未适应的后遗症。但话又说回来,在国际化风行的年代,大学教师或多或少有些海外的背景,我虽然至今都不相信人出了次国门就会有多大的改变,这几率和现在的小文青非要骑行去西藏净化灵魂一样大多属于形式大于内容,你该是什么样的人还会是什么样,充其量是大环境促进你的某一个方面扩大而已,而这种持续是否不可逆,不等到挨过个把年份其实很难知晓。我不知道穆易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但是他既然下了决定就毅然到底,于是辞职辞的干脆。虽然房子延期出了问题,薪水最后一个月扣掉,所长在翻译费上加以刁难,又贪拿了四千多的出租车票,又四处宣扬穆易的种种不是,云云。不过穆易说那时候他只想安心完成最后的课程,余下来的时间就是尽快打包东西交付快递,看几场年终的话剧和演唱会,别的事情他没有多说,我也没有多问。总之当穆易在某个冬日清晨将箱子拎下来放进车后备箱,一路从南到北开回了老家的时候,他对我和宇晟说,在车子启动驶过杭城条条清净的街道,他觉得丢掉了某种沉重,他说不出来这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原本他以为一路上会生出很多感慨,就像当年离开巴黎一样,但没有,原来它从未热情待他,他也只是尽到了义务。这之后断续有些小道消息从本大传来,他只是寥寥提了一嘴,我竟然没多问,我惊讶于我的没多问。显然,我并不认为穆易的辞职仅仅像表面传达的那些琐碎,那绝不是出自他的本心,宇晟聊起这件事与我也是同感。“也许他还是那只飞来飞去的鸟啊!”这句话说进我的心里了。
服务员往铜火锅里填汤,一盘盘羊肉、丸子、菜蔬端上来。穆易和宇晟一杯一杯啤酒下肚,我夹了很多肉涮下锅,汤面泛起咕嘟咕嘟的水泡,锅子蒸腾的雾气模糊了我们各自的脸孔。那些看不见的时间终究也会如此在我们身上留下痕迹,成为某些文字里提到的“模糊的面容”,我们到底会被雕琢成什么样子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穆易说某种程度上来看我们是悲哀的,时代没有留给我们太多可用来贪心懒惰的借口,但似乎这些年里岁月如刀刃,慢慢积累中也会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不无羞愧的偷偷以“回想”两个字让自己浸入并不怎么丰厚的过去,积攒的愤怒或者眼泪都没办法去证明什么。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每一天过得很忙碌,可也不知道是真的忙,还是自己让自己别闲着,用这点儿焦头烂额来做奖章给自己,也给关心自己的人。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理应如此,从上到下自己清点掉那些可能发生雷同的元素,以为自己某一时刻里的某一情绪是绝无仅有的,像是挖到了宝,要让这种凌厉感维持的时间久一点,但随即觉得这样保持姿势和路边的行为艺术一样无聊,还没有人家来得那么理直气壮。有的时候觉得就这么着吧,回去,找份领薪水的活儿,也许还能碰见哪个不长眼的妹子,像是撞上树桩的兔子一样,建立一个家,优生优育一个娃。穆易说他曾经以为后一种是简单些的,但实际上并不尽然,首先是工作,能不能顺心畅快点,能不能让一个月的钱够花,然后是妹子,能不能顺心畅快点。在穆易借着酒劲上头大发特发感慨的时候,我和宇晟吃掉了锅里涮熟的东西。他伸过手来给我们一人一拳。
与文博开的那段往事被博士答辩日期PK沉了底,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宇晟念完了博士似乎还是没念过瘾,趁热又申报了博士后流动站。不过他也是无奈的成分多些,这些年间科研教育战线日新月异的改革大潮一浪浪过去之后,“土博”不吃香了,“土博后”也担着风险,并且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博士后要高于博士,根本忽略了博士是最高学位的事实。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厮越发没事闲着就咒骂各大帝国主义,骂完了还是埋头读书写论文,替老板做做工。茫茫然中发现眉毛愈发稀疏,搞得我也不大敢提起两年后的打算,不过毕竟还有时间,哎,时间……
小小麦会叫“爸爸”了,小麦的产后基本没恢复,与胸部一同二次发育的还有肚子。她如今天天去展览馆上班点卯,馆里新去了一个年轻姑娘,她可以中途回来给小小麦喂奶,顺便给我留下点半成品,好让我中午回来微波热热随便吃一口。晚上听着小麦的呼吸声,我基本上可以想像从现在到未来的每一天,它们的模样很齐整,排着队,一个挨着一个,形容都被修整到恰到好处,父母、老婆、孩子可以因为我有妥帖的生活,山顶的风光好,不过我现在更喜欢山下。宇晟曾说过人是越懒越懒,越宅越宅,所以个个贱皮子。我笑了笑,不能同意得更多。
穆易在老家的这段时间电话常常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问了他父母才知道这家伙背着行囊出去玩了。最近的时髦都是和“裸”联系在一起,结婚有裸婚,辞职有裸辞,不过裸婚的人多有“有情饮水饱”的兴奋,裸辞的人心中多忐忑,当真有恃无恐也是有了下家捏在手里,由此可见物质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联,感情毕竟还得吃饱饭,裸婚不等于不吃不喝,裸辞搞不好真就待业搁浅变“海带”了。穆易没有像第一次那样风风火火找工作,却跑出去满世界乱转,像是打算过个间隔年,我虽然理解却并不赞同,毕竟待价而沽在国内需要支付高昂的风险。在这块土壤上,一切都生长得太快。穆易在西安的时候给我打了通电话,用的是宾馆的座机,之后在敦煌和青海湖边的黑马镇也都打了电话给我,简单的说了说,问了问小小麦的近况。我和他说起宇晟已经打了进站报告,穆易倒没有接下去说什么。
也许再过个把月的时间,穆易可能会去到哪一个城市的哪所学校继续教书匠的生涯,也许终究会碰上哪个心仪的姑娘填补下青春情史上的空白;再过上两年,宇晟也要出站,但愿他会如愿以偿留在大学入职。我的小小麦那时候会开始上幼儿园了,按照国家二胎政策的放开,我和小麦也许会考虑给小小麦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尽管多一个孩子多一份大大的开销,可我不希望小小麦体会从小缺少玩伴的孤单。现如今很少再有我们儿时那种大院生活了,邻里之间早就不相往来,新式公寓都是独门独户有单独使用的电梯间。现代文明教会了所有人要独立、要自我,界线分明是一种礼仪。
我们没有赶上风起云涌的年代,没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外力推着我们做出怎样历史感的决定,尽管清楚知道人是时代中的历史的产物,命运和路径总是要被烫印标签,但总之离着我们年少时期被灌输的英雄主义背道而驰,红领巾是英雄的血染红的这件事在年幼时我们的心中是事实而非比喻。我们那些瞬间产生的感悟竟然如此廉价,只要被贴上“缺乏阅历”的标签,一切都显得一无是处,甚至于荒谬可笑。可到底多少年才算是阅历颇丰,五十岁?一百岁?简单年份的积累是否真的靠得住?我不知道生命这回事到底是不是同穆易带回来的红酒一样,只要静静的停留在储藏室里,恒温恒湿,就可以让它孕育出别样的甘醇,你可以啜饮一口,然后说,这就是时间的味道、光阴的味道,可似乎从来没有一个人的人生可以像酒这样,啜饮一口,然后说,看这就是他的人生,该说句有点傻逼的味道吧。时间可以刻下皱纹,可以带走人和物件,却很难说一定在你的头脑和心中刻下沟壑,至少不会是标准化的流水作业。宇晟曾在文博开离开的下午跑到我单位,拉着我到附近的酒吧里坐着,几杯烈酒下肚,他也终于承认一切其实同文博开没有关系,这是闷在我和穆易心里没说出来的话。谁都不会真的因为某个人转了性,让自己转性的只有自己。男和女的恋爱从来就不该是斗争,为着种族延续的伟大使命被文明赋予“爱情”的定义到底有多合理?他的醉话和之后的呕吐让他那件蓝白条纹衫变得臭不可闻,他趴着桌子上喃喃。我一直保持着沉默,不愿意给这个处女座不顾形象的呕吐续上一个烂俗爱情故事的尾巴。爱情是不是遥遥的靠着点窥视欲的撞骗招摇?何况在现如今,“为情所困”该是很多人生活中列为第一条不值得的幼稚行为,你要有工作,要供养自己,要照顾家人,要买套大房子等等这些肯定比一份叫不准是不是爱的情感更紧要得多。自古以来安慰人的总是那么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也是老祖宗留下的智慧吧。
那天晚上我梦见穆易、宇晟和我,我们三个人变成三只苍蝇,在一只玻璃瓶子里一直朝着瓶口的方向飞去,那里隐隐有些光亮。没命飞,也要飞,我们没有借口。
刊于《草原》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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